白飞白——邃篇 第一章


跟随族群在风雪中行走时,我看到了一只雪兔子,它一动不动地站在远方,看着我。

有一个国家,一年四季最长的是冬天,大家都觉得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冬天,冬天几乎成了全部,所以大家开始敬奉冬神,把冬神称为“白姬”,而这个国家就叫做“白姬国”。大家还传说白姬的儿子是白狼,专门监视白姬国的和平,久而久之白姬国的白狼们也被奉为神——白神。
白姬国分为五门,其中南宫门的森林里有一群白狼,他们的头领每到入冬前就会说:“没有人类的威胁我们族群才能繁盛至今,只是白神并非恩泽之神,掌的是监管,人类信念多变我们与其又无利益可言,今日我们是良神,不料明日就能化作厉鬼。因此我们不能靠人类的供养,既是野兽,就要有自身的野性。”
已然成熟的狼们会纷纷从喉中发出低低的赞同吼声,若是头领的亲信更要上前口耳相蹭,那是能够理解并带了敬意的表示,也是对别的狼展现自身得到头领认同的骄傲,而他不懂。
他是这个族群的一员,年龄该算是小。他总是蹲坐在狼群的后头,脚边、身上趴了几只今年春天刚出生的幼狼,然后呆呆看着头领,心里想着山脚下人类在大雪封山之前放在山脚下的死鹿死兔,咽咽口水。
连绵不断的雪天很快到来,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雪花在风中就像被吓得乱飞的白鸽子,食物越来越少时,离开7天之久的头领回来,狼群们明白——“白姬之春”出现了。
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风雪天,在风雪的夜晚,这个国家五个门的某处,各有一块虚幻之地永留春景。有春天的温暖,有富饶的食物,只有白狼才能寻到的地方,仿佛母亲设下的关爱之所,被白狼称为“白姬之春”。那是只属于白狼们的秘密。
群狼从早上便兴奋不已,即将第一次踏入“白姬之春”的幼狼更是按耐不住,几次闹作一团,把劝架的他咬了好几口,道歉也不会就全部粘上来爪子不收地抓他的脖子,“呜呜”叫了一片,问为什么要晚上才能出发。
“如果不在晚上走,就找不到‘白姬之春’。”
“是不是一个冬天都待在那里?”
“吃饱了就得赶在天亮前离开。”
幼狼们纷纷表示不满、不过瘾,举着爪子向他抗议,负责照管的母狼过来用嘴把它们滚开一圈,补充道:“‘白姬之春’天亮便会消失,而到夜晚又再度出现,如此反复直到雪夜过去,我们必须依照它的规则,晚上进入天亮离开,这是对自然的尊重。”
不懂什么叫作“规则”,什么叫做“自然”,只知道“白姬之春”不止可以去一次,这样便心满意足的幼狼任着母狼叼到一旁,他被孤零零留在原地,只好蜷在地上想着如何在“白姬之春”里饱餐一顿打发时间。

夜幕很快就落下来,没有月亮的雪夜黑漆漆的,在狼的眼里能捕捉到美丽又强劲的雪花。黑色的世界和白色的雪花,如此单调的颜色却让他有另一种兴奋,兴奋于此刻自己与所有的狼都一样。以头领和几只强壮的公狼为领头,跟随群狼顺着风雪前行,烈风从身后推着自己,飞雪贴着身子而过,一身白色皮毛的狼们仿佛均化作雪片,自己也一样,飞奔于天地间。是一样的,即使没有狼的尖耳,没有前凸的嘴,没有毛茸茸的大尾巴,现在的自己和狼没有任何差别。
可是那只是雪的关系,那年夏天在河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那副和狼完全不同模样,一直一直烙在脑海里。
不知不觉因回忆而放慢脚步,渐渐落到队伍后头,负责垫后的母狼拱了一下他的身子催他跟上,他一惊醒本想加快脚步,视线却不觉晃过林子边缘,猛然就凝聚在远方。
林子外是一片辽阔原野,大雪覆盖如今变成白皑皑的雪原,一个小点就站在微微隆起的小丘之上。小点一身白色,在飘飞的雪中一动不动,好突兀,让他忍不住去猜——到底是什么?
那是奇怪的小点,看起来细细小小、柔柔弱弱,这样的大风雪随时就能把它吹跑。它绝对没有狼在夜晚能发出黄绿色幽光的眼,却那样孤零零站着,比任何一头盯上猎物的狼更固执于“看”。
扇动鼻翼探了身子去嗅,寒风中夹着淡淡的味道拍击过来,撞得他早就冻红的鼻头更痛,聚精会神只能捕捉到不熟悉的气味,辨不出是何种生物,皱起眉头不甘心地再去嗅,嗅出那气味中带着温暖,很舒服的温暖。他的心痒痒的,原地不断打转,就像他的脑子也在不断地打转,想着:那股味道是什么?有着这股味道的是什么?
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他总算想起“白姬之春”和已然走远的狼群。
大雪早就覆盖了狼群的脚印,顺风而行捕捉不到气味,不知同样朝着风雪的方向前进能不能追上。他开始着急,急得团团转,眼睛又不自觉地看了那个小点,脑中灵光一闪——一定是雪兔子!
心中一下轻松不少,拔足飞奔去追狼群,步子轻快异常,好像告诉别的狼自己发现一只可爱的雪兔子,好想炫耀,好想让大家羡慕,可是一片雪花扑到鼻子上,他一冻又改主意了。那只雪兔子是他的,是只属于他的,所以谁也不能告诉。
于是他跑得飞快,又因为心理小小的秘密而放轻脚步,比雪花还快比雪花还轻,飞过雪地、穿梭林间、健步如飞,会否就像传说的白神?

往后的几夜风雪中行步,他都能在同样的地方看到那只矗立远眺的雪兔子,总要偷偷停下来嗅着它的气味,每夜每夜都是那么的温暖温柔,让他既舒心又开心。有时他会去猜那雪兔子看的是什么,有时他会心里细细描绘那雪兔子的模样,想到高兴处就真的情不自禁雪地上打个滚,把自己冻得浑身机灵,跳起来甩掉身上的雪,又赶紧去追走远的狼群。
这样的日子过去,他早就习惯了,还每天都盼着能看到雪兔子,满心期待着永远这样下去的时候,风雪停了,“白姬之春”结束,白狼们再度安全度过严冬,而真正的春天也即将来临。
狼群不再需要夜里行进,他翻来覆去顺不着、静不下心,憋不住去想雪兔子,夜里偷溜出去,站到林子边缘,却没再见过雪兔子。难道它也和“白姬之春”一样,只出现在风雪交加的夜晚?满脑子疑问,兜了好几圈,看了好几次,等了好久好久,没看见,仍然不见。只好带着满心失望回到狼群栖息的洞穴,蜷卧洞口,月亮总算露了脸,明晃晃的,照得他眼睛涩涩发痛,把脸埋入身上的白色皮毛间,鼻头被绒毛撩得又酸又痒,他口中难过地“呜呜”几声,被身边的狼不满地压上半截身子,才闭了嘴只想着他的雪兔子而睡。

睡了几觉醒来春天就到了,寂静的冬天冷不防的过去,突如其来的春天充满声音。山水化开林间食物就丰富,过了一冬长大不少的幼狼开始跟着母狼捕食,集群的行动减少,单独的狼外出几日后吃得肚子圆滚滚的才归已是常景,
他也脱离族群山野中自在奔跑了数天,刚生嫩芽的野菜野果咬了满嘴甜,还带着一丝寒意的泉水光喝不够,定要下去戏耍到浑身湿漉漉才罢休,偶尔逗逗小鸟、追追野鹿,那天看到野兔子,忍不住上去抓了一只,叼在嘴里咬破血管,野兔子挣了几下就断了气任他吃,他想起了他的的雪兔子,就再下不了口。
不是这样,自己并不是想吃掉它。想抓住它,想让它在身边,一拱鼻子就能嗅到它的味道,还能守在一旁看它到底看向何处,却绝对不是想吃掉它。春天想和它一起游遍山野,冬夜则蜷在一起,他的身子一定能环绕住他小小茸茸的身体,暖暖而睡。它是一只兔子,而自己是一头狼,自己只想撒娇一般伴着它,没觉得半分不对。
好想见它,好想接近它,好想抱住它,那么……这个冬天就把它抓来!
这般决定了,他兴奋得在草地上滚个够,仰天长啸几声,发足跑得草屑纷飞。那个春天他满脑子都是他的雪兔子。

付诸行动的日子是在前往“白姬之春”的第一天夜晚。他没有想太多,只按了平日捕食的法子,摒了呼吸、放轻脚步、弯下身子,若自己就是贴了地上积雪而过的雪花,只不是疾驰而过,要缓缓而行。风雪呼响,而踩踏雪地的步子稍重也能引了响声,那声音能直灌入耳,不和谐到能让浑身警惕,更别说对方是雪兔子。
柔柔的、绵绵的、小小的、暖暖的,不能吓了它,要耐心地接近。每走一步都要再度确认雪兔子的动静,看它仍是直立着不动,仍是遥望远方,自己心中的狂跳不已没有被发现,却不知该安心还是该焦躁。
雪兔子的眼睛该是红红的若樱桃,要是被它看一眼,自己白色的身影映在上面,就像它看到的漫天雪花,该有多好。雪兔子的皮毛该是绵绒暖呼,要是用鼻头蹭蹭,把凉凉的感觉贴上,就若雪花粘在它身上被它的体温化开,该有多好。雪兔子的身子该是小巧玲珑,要是蹦跳起来,就能赛过雪花的轻盈,若是和它一起嬉闹玩耍于雪夜,该有多好。
该有多好,该有多好,该有多好……他渐渐耐不住性子,有些急地一步跨到林子边界的枯木旁,积雪被碾压的声音比他的心跳声还清晰。赶忙缩起身子,祈求着雪兔子不要发现,头却忘了紧贴地上而是抬高去望。
雪兔子看向了这边,在比以往接近的距离,能分明感觉到它投来的目光。
它正在看他,不是看着别的。
这样的状况让他呆愣,忘记现在是寒冷刺骨的冬夜,而自己是要捕获眼前的雪兔子。可也在这瞬间,他看明了更多。那只雪兔子的眼不是红色,而是湖蓝,那种颜色他在深山里见过。深山里有一处地方四面环了阴冷的峭壁,没有动物肝接近那里,他却在夏天最爱站在峭壁的缝隙里往下看,看峭壁下的那潭湖水。阳光当头照下,峭壁凉凉的,那湖水亮闪闪,而那颜色就像雪兔子的眼。
不对,它已经不是雪兔子了。它的毛发不是绵绒短短的,而是黑色的想瀑布一样垂落,在风中飞了丝丝缕缕的好看,惹得他爪子发痒,想摸却够不到,只好刨了雪地塞爪子。他的身驱也不是娇小的,而是如松一般笔直而立的挺拔,双脚而立,修长的身型,那种感觉,就像看到了林间的鹿,而它身上一席的白色淡蓝碎花,很漂亮。
他无法动弹,脑中混乱,他是很惊讶它竟然不是雪兔子,却更欢喜它是只雪鹿。美丽的雪鹿,怎么办?自己竟然喜欢上这么漂亮的生物。他觉得脸有些烫,很奇怪,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个不同于风雪呼啸的声音飘了过来,和雪鹿的味道一起。
“你也来赏雪夜之景?”
吓了一跳,结结实实的,反射性地就窜起来,眼角瞥到雪鹿似乎动了一下,看来是被自己这么大动作吓坏了。他赶紧“呜呜”地表示辩解也顺道安慰,可是一迎上那双眼,他不知为何双颊又更发烫,烫得耳根火辣,这下是他被自己的窘迫吓了,立刻转身就跑,跑得自己都觉得狼狈。
一路狂奔回到洞穴,只看到几头受伤未愈的狼挤在一块小寐,他方清醒过来今天是雪夜,狼群已经出发前往“白姬之春”,而自己不但半路偷溜,还搞错方向地跑回来。简直就像被凶猛的熊拍了一掌怕得躲回来,要是被别的狼知道自己因一头鹿就笨到如此慌乱,铁定要被笑话、被看不起。
我绝对不会说出去!因为那头雪鹿,是我喜欢上的!
他挤到狼堆里,按了肚子免得它叫唤,调整好姿势就闭上眼,这次想的不是他的雪兔子而是他的雪鹿。
想着那头雪鹿叫了,声音好听,沉沉的像卷着树根而过的北风,又柔柔的和草叶一般舒服。它是怎么叫的?好像是这样发声,有点长,记不住……
脑袋里反反复复回忆,翻个身,念了一字:“削……”
出口就觉得不同,抿抿嘴,清清嗓子,换了调子来回念了几遍,越念越好笑,忘乎所以地声音大了,身旁的狼本就受伤性子暴躁,冷不丁地咬了一口以示警告,他身上吃痛,立时闭嘴不敢再发声,可脑子里还是闹哄哄的,满是雪鹿的声音。她默默在心里照着念着,念着,不断念着……

跟随族群在风雪中行走时,我看到了一只兔子,它一动不动地站在远方,看着我。现在我知道它不是雪兔子,而是雪鹿。可是不管是雪兔子还是雪鹿,它都是我的,我最喜欢的。

白飞白——飞白篇 終章


时至盛夏,南宫门外山野绿意葱葱,高山飞瀑一座宏伟,卯初之时晨光乍现,暑气未起,夜间寒意犹在。白练宽宏壮阔,数丈之长,如一群白鹿奔腾崖上原野,穿云过隙赛野风,一时收不住脚跃了崖直冲下来,撞入水中声势浩大,又化作满天星飞水雾,润了瀑布四周花草树木坠露珠。
白飞白一身薄棉素衣,腰间束带、腕上青绸,衬了他一身素净淡雅,散发微微拂动,似也被那瀑布吼声震了。他立于水中,人不动,水流猛冲了他两旁而过,他掌心上翻复而下压,乌发贴了他背脊满是乖顺,而他脚旁水流一圈平静无波,若他一般敛气收声,无半分浮躁之意。
呼吸吐呐,于他体内筋脉间运气流动,一旦翻掌气息而出,水流便若被缚丝操纵,随他心意而动,一旦收掌运息内调,水流又脱了束缚直冲而来。就这般收放自如,直觉体内真气凝了丝丝缕缕,偶尔指尖一甩而出,若非他无心破坏一番景致,定是气浪过处水柱陡起,白练拦腰而断。
“飞白。”
听得一声唤,白飞白心中一笑,默默应了,真气收入体内,一时成了缓缓而卧的龙,藏入云中没了鳞片利爪。水中转身一步,波浪划开,视线投向岸边,邃蹲坐在草地上正不安地用手刨着草皮,乌发还是不听话地乱翘着发尾,想它又是一路疾驰乱钻,弄得像个玩疯的孩童。而此刻他这般蹲坐着,薄薄的水雾痒痒地拂了他脸,粘在发上细细的晶莹,若雪花一般,又有别样的乖顺。
“邃,不是叫你等着吗?”
邃听了就绷紧身子,低下头“呜呜”两声。他已跟了白飞白2年之久,原本每日都活力十足,却不知为何渐渐显了落寂,常一人蹲于一旁发呆,问他是否是想回原野与狼群一道生活,他却是坚定摇头,默了蹭到白飞白怀里,又是这般喉中呜呜。
仰望高空,碧空浮云不见尽头,再环视原野,苍山绿树绵延不断,均是开阔之景,白飞白却只觉得心中堵了,舒缓不能便苦笑摇头。抬手伸指一弹,体内之气若龙抖须,激起水面一条碧痕疾窜而出,正扑邃脸上,在额上一撞调皮回身又落入水中。邃被山泉冰凉惊得一机灵,抬手去抹滑落颊上的水,白飞白见状微微一笑,五指一收一展,这下一股气浪成风虚虚幻幻飘忽而来却又实实在在于邃面前的水面重重一拍,一层水花薄幕飞溅而上,邃反应极快地往后一蹦,这才免遭劈头盖脸。
“好玩吗?”
白飞白话中微带了挑逗,邃拧紧眉头一脸认真,纵身便跃入水中,脑袋一潜近了白飞白身侧,猛然窜起双手一掀便是盛大的水花,白飞白双手背于身后,悠然退了一步,轻喝一声“起”,真气若剑从他身上迸射而出,撩了发丝扬起,贴着水面环绕,一下冲天而上便在他面前扯起水帘,遮了邃掀起的水花,保他身上不湿分毫。邃被这一下弄得呆愣,眼睁睁看着水帘瞬起又霎那而落,白飞白水中行走无阻,像是轻盈跨步便已到他跟前,拍拍他的头,脚下一带,令其整个滑到水中,结结实实地呛了一口水。手忙脚乱地挣扎着起身,还不服气地低吼,白飞白伸手将他一揽,抱入怀内,这一动作温柔,又让他静了。
“回去吧,邃。”
用袖子抹干邃脸上的水,那双眼又是深潭湖水的透亮颜色,却也在深处隐藏了更多看不到的色彩。
“飞白。”邃蹭着白飞白的身子,一身的水也粘湿了白飞白,他难受地扯扯领子,“衣服……”
“回去再换。现在脱了,承雪该骂。”
听到“承雪”这名邃不禁搂紧白飞白的脖颈,脸埋入肩头,脸上满是白飞白发丝的触感,他发声有些闷闷地道:“飞白,喜欢。”
抚着他的背脊,不厌其烦也发自内心:“我也喜欢邃。”
“很喜欢。邃,很喜欢,飞白!”
“知道。”指穿入邃的发间,摸向他后脑,再轻轻搔挠颈部,邃舒服得动了动脑袋,蹭得白飞白稍痒。敲敲邃的头,让他侧了脸看着自己,“邃,你喜欢承雪吗?”
邃一问之下就皱了整张脸,左躲右闪地回避白飞白询问的目光,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手中握了白飞白的发,不自觉地轻扯,就像孩子撒娇,最怕追问。
白飞白抱了他上岸,贴了他耳畔轻笑:“回去吧,大热天着凉可是要被承雪念叨。”

回到门主堂内,正碰上白承雪端了茶水跨过门廊,他是一见两人浑身湿漉漉地滴了一路水珠,脸立刻板起来,低低一声“飞白”,倒是邃吓得缩身子。
“门主练功之时,禁止外人,这只狗是不懂,难道你也不知?”瞪了白飞白一脸笑意,语气不免重了。
白飞白不答,眼看白承雪端盘中茶壶茶杯,问:“可是有客?”
白承雪神色稍难,抿了唇好一会,才答:“秉仲大人。”
一手一托便接过托盘,按了白承雪的头,指尖一跃又落上他鼻头,轻捏:“带邃去换衣服。”
“飞白,你难道要这身去会客?”
“这身就好。”
白飞白转身便走,转过回廊拐角,在庭院一侧稍借了阳光歇息,才不急不徐地迈了步子走入正堂会客室,一位壮年男子早已端坐在上客之位,听闻脚步声就立刻起身作揖。
“门主,老夫叨扰了。”
“师傅这般礼节,要折煞徒儿了。”请了秉仲入座,白飞白奉上茶,“许久不见,师傅亲自来,可是有要事?”
“你这怪徒儿做上门主本是吓得老夫三魂早没了六魄,看你做得像模像样,如今没要事还不准老夫来了?”
品了口茶也没见白飞白有应答,知他早就看透自己心思,不爱拐弯抹角也不喜随着别人步子客套,就是这样怪得不讨人喜欢,偏偏众徒儿中他最聪明有资质,若不是自己慧眼识相,料他往后定有一番作为,才不想摆了和善于他说笑。
慢,难道自己的假模假样他早就心知肚明?
越想越心凉,见白飞白淡淡而笑放肆什么都不在意,心中又生厌,清咳几声,道:“正巧,老夫今日来还真是有几件要事。”
白飞白拱手:“徒儿自当洗耳恭听。”
“白承雪乃当今白家当家长子,会送来你身边是当学童而不是当侍童,说到此,你可明了?”
“并非学童也并非侍童,徒儿是将承雪当了弟弟照顾,师傅难道是见有何不妥?”
“不是叫你要如何好好对待……”秉仲本不想说得那么透,被白飞白一搅他也就沉不住气,一掌击在桌面上,“白飞白!你可还认我这个师傅?”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徒儿幼时便失去父母,更是师傅一手养育,徒儿怎会忘记恩情?”
总算让白飞白收了惯常笑意,秉仲重重叹了口气。
“白家有意让白承雪做下一任门主,这般安排就是想让你对其培养,如今白承雪15岁年纪,我方才看他别说气力之术,不过就是普普通通少年,连武学的一招半式都不会。我倒要问问,你是怎么教的?”
“承雪并不适合做门主。”
“适不适合并非你说了算。”
“承雪也并不想做。”
“笑话!”秉仲鼻中哼笑,瞥了白飞白一眼,“这门主,当时你又想做?现下如何?还不是做得有声有色?”
白飞白吊了唇角而笑,点了点头,茶碗盖抹了茶沫幽幽品茶,秉仲心中不快,可是再说他也不会有答,只好转了另一件事。
“听闻你捡了个怪异的少年,时常带于身边,可有此事?”
“想必师傅说的是邃。”
“你对他如此好感,可是有什么想法?”秉仲不善打探,只好明说,“南宫门主虽是每5年一次比武大会作选拔,以胜者担当,可那么多年下来,其间早就自有道道,你莫要想另起……”
“师傅放心,徒儿绝无此意。”
你无此意,近几年勤于处理门主之事,门中上下早已不知传成何样,你不是不知,只全当耳边风,白家人早对你有防,你也不要太得意。
秉仲放下茶碗:“飞白,南宫门主的独门武学你可有每日练?”
“师傅放心,只要徒儿一日为门主,定不会松懈。”
听他说得肯定,也明了这人说到做到,秉仲“哦”了一声,伸手立掌:“可让师傅一试?”
普普通通一掌,腰前力气,五指并拢,掌心张平,早已是真气贯入。白飞白欠身以示敬意,伸指一触,动作轻松随意秉仲却觉掌心是重重挨了一拳,痛楚带了酥麻窜过手臂直撞了肩头,仿似被人反手肩上一掌,秉仲就算沉气抵御也被击了身子往后一弹撞到椅背上,若不是白飞白伸手一扯化了力道,他定要来个人仰马翻。
“师傅,徒儿并非有意,得罪了。”
秉仲大惊失色,只他自身知这“惊”的含义有几层。一下紧紧握了白飞白的手,一寸寸捏了掌心、手指而下,脸色一沉:“你竟能练到此地。”
“此地?”
秉仲挂了喜色,拱了双手:“恭喜门主,如今气力之术已在杏绚和魅之上。”
“师傅莫要笑话,白姬国武学以气力之术定高下,那两位已是占了鳌首的尊者,又怎是我这小辈能及?”
默了片刻,秉仲放了白飞白的手,端坐而问:“你可觉得体寒?”
白飞白不明秉仲为何突问起身体状况,不自觉也探了自己手掌温度,并未有异。秉仲等不得他磨磨蹭蹭,又问:“可觉得热?”
“师傅,炎炎夏日,暑气正上,觉得热是自然。”
秉仲心中一笑。
你掌心可是半点汗珠都没有。
“那便无碍。师傅见你面色不好,怕你身子有不适。你如今是一门门主,大病小病可要防着。”
这下秉仲心情不错,丫环正上了点心,他就不客气地连吃几个,一口茶下肚,满嘴的香,也不再干着急,闲聊几句起身便告辞,只不忘在嘱咐一句:“记得你说的话,一日为门主就要日日勤练门主武学。”
“飞白知道。”白飞白声音冷淡,笑容不减,“这是责任。”

夏季一晃便过,秋季还未觉出干爽凉意,白姬国最长的冬季便伴了寒风盘旋而至,群山素白,就是那白姬优雅而坐,裙摆绵延缓缓铺就,不遗苍翠只留灰白。天气越来越冷,屋内炉火一旺,屋外冰棱一结,雪便开始降了。先是小雪,飘飘荡荡,落了发上就化水,觉察不出,不久便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视野一片雪花缭乱,也许觉得此情此景美得炫目的,就只有白飞白。
被褥整个包裹过来,白飞白仰着头透过高窗看着迷离的雪影,这下回了神。背上紧跟着贴来毫无间隙的温暖体温,一双臂膀弯过脖颈,耳边有着撒娇的呼吸。
“困了吗,邃?”
转身揽了邃的腰,大概搔了痒,令他缩了下身子笑着,双臂仍不放开白飞白,一仰身将白飞白一起带倒在床上。
“别闹,小心着凉。”
替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邃一个躬身就在被窝里隆成一个小包:“飞白,睡觉。”
白飞白脱了披在身上的外衫,刚入被窝邃就暖烘烘地贴上来,这大概是狼的习性,在冬夜最爱亲密无间地互相取暖。
“你又一丝不挂了。”
按了邃光溜溜的背脊,没有衣物阻隔的体温真切地传至掌心,不禁让白飞白想感受更多。手滑向邃的腰际,脸埋入他胸前,学着他的样子轻轻磨蹭,在颈窝处点下一吻。邃脸颊一烫,拼命回应着去舔白飞白的脸,从眼帘到鼻尖,从耳垂到唇线,白飞白启唇用舌尖微顶了他不安分的舌头,他才总算停下来,可下一刻就扯了白飞白的衣襟,整张脸贴上胸膛。
“飞白,飞白。”
“你还真是连衣衫的束缚都不喜欢。”
将邃搂入怀中,觉得自己就若一潭死水终于因这点温度而活跃有波澜。不知从何时起感觉不到冷暖,有时甚至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似乎一直舒服的牢笼开始缩紧,箍在身上连感官都没了自由。只有邃的温度还能体会得到,也许是他总是毫无间隙的亲近还有传达过来最单纯的喜欢。
人与人之间不会消除最后的距离,所以人总是寂寞的。
突然再也笑不起来,皱起眉,闭紧眼让身体更贴近邃。邃仰着头一脸担忧地看着白飞白,又低头紧紧盯着白飞白的胸口,伸了手按了按,伸舌细细舔,再度抚摸,脸贴上去,抱紧了白飞白。
“飞白,冷。”
“一会就暖和了。”
“飞白,好冷。”
虽不断地蹭着,似乎要挣扎着离开怀抱,白飞白身子一颤,感到邃的手抚上脸颊,睁开眼,看到的是那双有着深邃色泽的眼。瞬间明白,自己方才完全的脆弱了,被一直压抑着的感觉弄得头脑混乱,想起不愿想的事。
——白飞白,你是要自由,还是做门主?
自由?门主?其实我都不想要,在失去所有的那一刻,我想做的事就只有一件,剩下的全是责任。
“飞白!衣服!”
邃猛地窜起身,突然动手就扒白飞白的衣服,他动作急又弄不清一身衣物该如何除下,直扯了白飞白一身衣衫凌乱,白飞白先是愣,等见了他一脸心焦沮丧,险些大笑出声。
“邃,我不是狼,是飞白。”捏住邃的双臂将他扯入自己怀里,小心地抱住止了他不甘愿地挣扎,“因为是雪,自然会冷些。”
胸前传来“呜呜”两声,很快归入了寂静,睡意该是袭来了。即使睡着,邃的双手还是抓着白飞白的衣襟,连他垂落的长发也抓得一团,白飞白贴了他额头蹭了蹭,他痒痒地喃着“飞白”,白飞白便摸了他柔软乱翘的发,伴着他的呼吸而眠。
“可邃,不是责任。”

那夜醒来,邃不见了,不知原因。
今年的风雪停得早,不知原因。
门主堂内仍是升着炉火,墙上落了白飞白案前的影,手上书卷、毛笔,连同呼气间的白雾,似乎都是僵硬。
白承雪奉上热茶,徐徐暖雾一离了炉火便显得柔弱不堪,白承雪不得不催了一句:“飞白。”
动动指头,摊在手上的书卷被按轻响,白飞白搁下笔:“墨又给冻上了。”
白承雪拿起炉火上的小酒壶,往砚上润了黄酒,酒香散出墨色便溢,挽了袖口细细磨了一圈,白飞白看着那墨在砚台上若解冻时化开的春水,只是太过沉的黑色粘稠,没有一丝活脱。握起茶杯,方觉五指僵硬,屈了几次总算是握上杯身透来的温暖,抿了口茶:“好茶。”
放下墨柱,白承雪如此小心谨慎之人竟磕了砚台响声。
“如你所说,既是生于自然,在这框框架架的门主堂内也不得自由。”一下对了白飞白的眼,却不敢停留目光,别过深吸口气,“那笨狗倒是走了还好。”
白飞白品茶不语,起身推门望了院子里的积雪,寒风鼓袖扑面他不避,仰头寻遍天际无月光,叹声可惜。白承雪认他要出门,赶忙拿了披风,他却只立于门边,不再挪动半步,稍时唤了声“承雪”。
“层层堆积,承载一处,如此,才是美景。”伸手抚了白承雪的头,“今年的雪,薄了。”
“……你还是要留下我?”
“我带不走你,也不能带走。”风灌入屋中,按上的书卷“哗啦啦”地翻着页,仿若堆积如山的门主职责在催促。白飞白嗅到黄酒夹着墨香的味道在寒冷中冻却,没有了浓郁,“承雪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跟着我,被我束缚。我的自由不是你的自由。”
“我喜欢的事……”怒从心来,却冷声反驳,“你要走,要放弃门主之位,又是你喜欢的事?”
“是的。”
“那么,成为门主,又是你不喜欢的事?”
“是的。”
连续的肯定让白承雪无法接受,曾经希望过白飞白的否定,也清楚那不过是奢望。跟了他7年,看了他7年的沉静,每每回想到他是飞雪,却觉得是压抑着狂舞被困在屋中,令人窒息。
“为何……既然不喜欢,为何要做门主?”
没有回答,只是惯常的沉默笑容,手从白承雪头上滑至脸颊:“做了门主多年,不走,怕是再也走不了了。”
已是留不住了,却不愿被留下。
握住白飞白的手,仍是大了自己一圈的手掌,曲起他的五指,双手包裹:“好冷。”
“冷便放开吧。”
玩笑地动了动手,白承雪握了更紧。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白飞白案上的书卷渐渐减少,南宫门内门主欲让位的言语换了说法传得越来越真实,众人将目光纷纷投向白承雪,就等着白飞白一锤定音。
“承雪做不了门主。”
白飞白淡淡道出这句,挥手散了部下,接下该是一番议论纷纷,可冬季又到,先来的会是冬夜的寂静。
雪降下来,照样熟悉的年年雪景,白飞白觉不出冷,身上冬衣严实,也觉不出暖,坐在炉火边翻不开书卷,头一次听得风雪声这么大,若嚎哭般催得人心发毛。
“承雪,你在碾药吗?”
药磨碾碎药草茎叶的声音一丝都传不入白飞白耳内,空气中充满了风雪的凌冽味道,药草的沉香皆散。觉得憋闷,觉得有什么在体内乱窜,白飞白环视室内,终于仰头看向高窗,密集得无间隙的雪花正飞得张扬,仿佛要封住所有的窗口,白飞白竟觉得那是唯一畅快的出口。
已经觉不出冷暖,自己像被独自扔在这个世界,到底要做什么?到底想做什么?本是该无牵无挂得化作飞雪,可是,那年冬天却发现有一名少年在远处看着自己,不自觉地开始想,如果自己不在了,那名少年要看向何方?难道要若自己这般,若空壳一般,看着虚无的飞雪?
站起身,推门而出就直奔入雪夜,白承雪慌忙放下药磨取了白飞白的披风追出去,一头撞入屋外的风雪天,远处就只见白飞白那头乌发在飞雪中若隐若现,宛若他已成了漫天飞花,风托着他前行,却阻了白承雪的追赶。
“飞白!”
竭尽全力的喊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白承雪奋力跨了一步,觉得眼上沉重,低了头,大口呼了几口气,才敢跨第二步。
一步一步,身后是积累起来连成一窜的脚步,如此困难的移步,要如何追上无拘无束于天地间的飞雪。

自小就喜欢看雪景,在雪夜里站在南宫门外,看着以黑夜为背景的雪花飞舞。黑夜有多辽阔?至少延伸到白姬国以外的国度。雪花有多自在?至少能在天幕下纵横。
从没想过要寻找白神,也没想过要向它祈求什么。一生中的事都是由自己决定,即使身不由己。
我不是想要什么,自己的存在就是“飞白”,永远地留白,连根都没有的雪花。人群之间自己找不到相似之处,只有看着夜间飞舞的雪,才找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就是没有尽头的彼方。所以才看着,看着林间横飞而过的雪花,点点的白,竟没发现其间便混杂着一群白狼,没发现有名少年像是回应地遥望,没发现自己成了他的归宿,就这样无知无觉的,错过了多年。
如果早点发现,我会早一刻决定。
眼中的白雪已经模糊成一片,分不清边缘棱角,却能看出缓缓前行的狼群里有一个身影向自己奔来。
疾驰如风、踏雪无痕,那便是白姬之子。可是在白飞白眼中,那名少年和神无关。
邃该是在喊着“飞白”,奔驰而来,越来越近。白飞白想笑,想等着他扑入怀中的时刻牢牢抱住。
因为在飞雪的夜里捕获了属于我的白神,所以我已经不是毫无意义的飞雪。只是,已经无能为力了。
“邃……不要跟来。”
渐渐感觉不到喘不上气的劳累,只觉得身体的力气在慢慢流失。筋脉间的气力拧不成龙,无声地化作烟云,留不住它们的消散。天旋地转,白飞白仰倒在雪地上,耳旁的雪传来邃踩踏雪地发出的声音。
雪花在落,像第一次被邃扑倒在雪地时一样的景色,那时候才发现如此的看雪花才是最近的,才不是遥望,而是能抓住的距离。近的就在身边的东西,自己竟花了那么多年去追随,真是毫无意义。
“飞白!”
邃奔到白飞白身边,又是那样的满头乱发,脸上是欢喜。不断蹭着、舔着,白飞白想抬手揽住他,却连指尖也无法动弹,想唤他的名,却连呼吸都渐弱。
什么也回应不了,能做到的只有闭上眼。
白神,只是监视的神明。看着世间的疾苦纷争,看着世人的挣扎,会否有怜悯之心? 如果向白神祈求,会否如愿?
“飞白,好冷。”
迷迷糊糊间听到邃说了一句,声音中有着不安。
——邃,一会就会暖和了。


白飞白——飞白篇 第二章


白承雪在火炉旁摆了口大木盆,并非常用于给白飞白盛热水暖和手脚的木桶,方才听了更夫敲了一更,至此时,眼前这木盆总觉看得不自在。不自在归不自在,还是先把炉火拨旺,添上新的柴禾,待火苗舔了均匀烧得红亮,便看向白飞白,见他把披风仍裹在邃身上,邃则缩在他怀里蹭个不停,他只抱了牢靠,静坐而笑。墙上影子一动一静,白承雪心里又是另一番不自在。
“飞白,靠了炉火坐,暖和些。”
“这处坐着便好。邃还是有些惧火光。”白飞白拂着邃的背脊,那缩成一团圆鼓鼓的小包抖了抖,白飞白双眼微闭,想起记忆之景,笑了怀念,“承雪小时也爱蜷着身子,躲着光睡。”
弯下身拿起水桶,紧紧盯着水面上晃动的人影,那是自己皱眉的难看样貌。使劲把水桶一抬,热水便扯了粗壮的短弧“哗哗”倾入木盆中,热腾腾地冒着白白的雾气,扑了白承雪一脸。滚烫的感觉一碰到皮肤的冰凉就化成粘粘的湿意,白承雪拿了勺子从冷水桶里舀了水,倾勺注入,冷水若女子抛入水中的绢纱,分了雾气融入水中,一搅便无影无踪,热水的翻腾感也减了几分、静了少许。
对了几勺冷水,白承雪指尖也暖了红润,起身收拾空下的木桶,白飞白抱了邃过来时,他已一脚跨出门外,抿了唇本是什么也不想说。
“承雪,劳烦你了,先睡吧。”
每夜白飞白都会说这么一句,白承雪只低了头做不得点头动作,木桶磕了门边,那声像把他惊了,口中猛然蹦出一句:“别把屋里弄湿了。”
“弄湿的话,承雪便骂我吧。”
白飞白说着就把邃轻轻放入木盆里,邃没料大冷天的会触到水,即使白飞白口中不断念着“别怕”他还是手忙脚乱地一阵挣扎,水花被他踩出了好几多盛大的,泼了不少出木盆外,把白飞白的靴面、裤脚弄了湿透,更让裹着他的披风角浸了木盆内,吸了一大片水印。
“飞白!”
应是要怒吼邃,白承雪出口却对了白飞白。他吼得惊了自身,也吼得悔了自身,看到白飞白回身歉意的笑,他知自己并非要责怪白飞白,但见白飞白又低头对了邃惊慌失措的面容,那份安抚的笑意,又让他不愿收回方才的错误。
邃总算是安定下来,只双手仍牢牢抓着白飞白。白飞白缓缓弯下身,邃便曲了双腿慢慢坐于盆中,觉得那水温暖舒适,环了他身子又漾着小波推耸一般拍打而来,他不禁伸指尝试着一触,迅即缩回,另一手还抓了白飞白手臂不放,白飞白拍了拍他头轻笑出声,他赶忙仰头唤了声“飞白”,被唤之人点头回应,他就又盯了水面,这次一巴掌拍下去,水花飞溅,弹了他一脸,许是眼上也溅了个恰好,他便慌忙抬了手背胡乱地抹,然而接下便不怕了,坐在木盆里耍起水来,还边嚷着“飞白”,边挥了双手把水往白飞白身上泼。
白承雪一块大绒巾扔到白飞白身上,遮他了头脸,看也不看邃,只动手帮白飞白擦身上的水,喃喃一句:“你这是从哪捡个没教养的孩子。”
“教养如何无妨,只不过是个好孩子,便是定了。”白飞白把大绒巾塞回白承雪手中,轻轻推了让他站于身侧,伸了两手拉住邃的胳膊,“邃,先别闹,小心着凉。”
邃喉中发了一声“呜”,也不知他理解多少,却是立刻乖顺地不再乱动乱闹。白飞白将帕巾浸了水中,吸足了水往他身上轻轻擦拭。“哗哗”的水声,先是润了背脊,邃舒服地缩了双肩,任那水沿着脊骨滑下,接着拍了胸口,他便用额头沿了白飞白的手腕一路蹭上去,直蹭得白飞白不得不探了身伸长手臂才好让帕巾抹到他腹上,他就等着这一刻,扭着身子让白飞白的手在他肚子上转了一圈。最后脖颈、腋窝、脚趾……各处细小都细细洗净,白飞白把帕巾搭了邃的肩上,薄薄的温暖捂上,身子洗浴这算告一段落,白承雪便提了一桶温水过来。
“邃,闭眼。”
听到白飞白说话,邃就睁大了眼听。
白飞白苦笑:“闭眼。”
跪在木盆中,略微撑起身子:“飞白。”
“听话,闭眼。”
一手覆上邃的双眼,动作轻柔,邃却不愿这黑暗遮了白飞白的影,欲晃脑挣扎,一股热流从头顶而落,浸了他发丝脑门,顺着脸颊扑了肩膀而下,缩了肩膀习惯就要甩头,白飞白的指却抹了他脸颊的水滑入发间,稍用力按了他脑侧,稳住他的慌乱,再指腹按压、指尖轻挠,若细致周到的爱抚,舒服得令邃瞪大了眼紧紧盯着白飞白,记牢他墨湖蓝的眼色,记牢他唇角微微钩起带出的温和笑意,还有记牢……
“飞白。”轻轻地呼唤。
“邃,再把眼睛闭上。”
同样的词语发音邃已经记住,闭上眼,白承雪用木勺勺了水有从他头顶洒下,白飞白指尖顺着水流理着他的发,将额发撩起,露出眉眼。
“承雪,邃的眼睛很漂亮。”
用干布巾擦拭邃的额头脸颊,邃揉了揉眼角的水滴,迫不及待地睁开眼,深邃的黑,白承雪不得不承认是漂亮的颜色,可他无从应答,只干看着白飞白细细地帮邃将乌发和身子擦干,用大绒巾裹上,再度抱入怀里。
那是对孩子无微不至的怜爱。
“那头乱发,也该剪剪。”
两人的发丝蹭在一处,白承雪只觉一股瘙痒感挑拨着他的不自在,随口一说,白飞白却点头。
“留待明日吧,日子该是长远。”
“飞白,你该不会要养他!”
“并非养。”天地间的自由之物,怎能困于身边,“只是他若要跟着我,我不能丢下。”
“……什么意思?”这人说话永远不着重点,擅长避而不谈、轻描淡写,他是认为这样足以,白承雪却是永远猜不透其间真意。
每回都要绞尽脑汁去想,待顿悟之时,你可知道已经收到多少误会?你不在乎旁人作何想,我却后悔自己曾经所想,一切皆错、为时已晚,要如何补偿?
“按你理解的去做吧。”白飞白若看透了白承雪心思,抬手想抚他的头,半道笑笑打住,转而牵了他手,“该睡了。”

早间推窗,连绵下了几日的雪竟停了。白承雪呼了口气,白雾尤是沉重,吸入胸腔也尽是冻寒之气,望天雪云稍散,没了灰蒙蒙的天色,今日该是小晴。
起身穿了衣衫,想着早饭还是煮点清淡粥食,放些参片让汤头浓些也能补身子,跨出门却听得院子里“咔嚓”剪刀声,望去就见雪地上已经除了一小块空地的积雪,剪断的乌色发丝落在地上,白飞白正拿了剪刀端详着邃那头长发,两指夹了一缕,量度好了才仔细剪下。邃身上是绒领的白色棉衫,穿得齐整不言不语也颇似寻常人家的少年。他每听了一声剪刀声就缩一下脖子,该还是怕那铁器的冰凉触感粘了发,只不过为他动手打理的是白飞白,心中更多是兴奋的欢喜,不时回头唤着“飞白”,得了白飞白的笑又转过去坐了端正。
白承雪收回视线,摸摸鼻头,又是冰凉,赶紧走向厨房,生火起灶、夹锅煮粥,双手靠了炉火烘烤,揉了暖意上鼻头,屋外的剪刀声不知何时停了。他坐了矮凳上盯着炉火好一会,火光晃眼刺痛,别过脸去正好看到墙上挂的肉干。
邃,四肢着地行走,不会言语的古怪少年,像野兽一样……
有些愤愤地站起来,像是要让自己停止想着邃的事,走过去拽下墙上的肉干,放在案板上剁下一节,重重吐了一口气,起刀下刀已是寻常的节奏,不一会便将肉干剁了细碎小丁,撒入粥中用勺一搅,让人食欲大振的香气立时勾人而出。

“好香。”白飞白一碗粥摆在面前就如此评价,一口粥下肚,更是赞道,“好吃。”
这番夸奖从未变过,即使端上来的是白承雪第一次煮得焦烂的粥,入口是粘舌的难以下咽,白飞白也是夸赞。他严于律己,对属下的工作也是精细批审,出口说个“好”是少之又少,唯独对白承雪毫不吝惜夸奖。
因是个孩子。
白承雪搁下碗筷,不回应白飞白的夸赞,瞥了对座的邃一眼,见他蹲在椅上,双手搭了桌沿,整张脸埋了碗中吃得一桌狼藉,实在入不了眼。
“吃相若犬只,成何体统?”
邃感到白承雪的责备之意,抬了头就对上白承雪的眼,赶紧左顾右盼地躲闪目光,转了白飞白一边求助地低声呜呜,白飞白伸了帕巾抹去他满嘴的粥菜渣滓。
“只是不懂常人吃法礼仪罢了。”
“旁人我是不予理会,只在南宫门门主堂内有个人如此作为,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白承雪说完端碗拾筷,四指垫碗底拇指轻撑碗边,握筷长短恰到好处,分筷合筷、夹菜入口,就是低头送粥入口也无多余声响,做得大方得体,挑不了半分刺。
“不懂也无妨。”白飞白挪了邃身边而坐,拿起他碗筷,“我喂便好。”
邃见白飞白夹了食物送到他口边,领悟得快,忙张了嘴一口一口地吃,不一会就吃了大碗肉粥,舔了唇角,嚷着“飞白”看是还吃不够,白飞白笑着给他再盛一碗,边喂边对白承雪道:“承雪,邃也赞你的粥好吃。”

5年来只是二人相伴度过的冬季,这一年多了一人。雪夜仍是静,白承雪捣碎药草的声音,白飞白翻阅书卷的声音,即使是邃一天不知要唤多少遍的“飞白”,也打不破落雪时的静寂无声。而每每邃靠在白飞白身边,动着鼻翼嗅着空气中药草汁的味道,白飞白便感叹:“好热闹。”
白承雪这时便抬眼偷看墙上三人的影,总觉得偌大的空间被填得满满的,火光一晃,满当当的热闹。
这般日子过去,转眼到了开春时节,积雪融化,山泉初开,天地间开始充满各式各样的声音,又是热闹非凡的一春。
邃已跟着白飞白学了许多词句,只都是单字,连不成句。见到花开便说“花”,闻到饭菜香便说“饿”,想到山林原野鸟兽虫鱼都出来了便说“玩”,唯独念得最好说得最多的便是“飞白”,说得最长的只有“喜欢飞白”。
改不了的便是四肢着地的行走姿势,白飞白是不在意,可门主堂内上上下下都觉得怪异,当面不敢说三道四,私下均传白飞白捡了个妖类,一日日口耳相传,如今更是玄妙神怪至极。白承雪本想充耳不闻,装了漠不关心,可那闲杂言语就萦绕他耳边似要逼他听个清楚,终是忍无可忍。
“飞白,你知道如今门主堂内传了何等流言蜚语?”
“大概是知道的。”白飞白随意便答。退了冬季厚重的衣衫,单薄的外衣显得他身型高挑又略有瘦削,愈是不像武人,“承雪,春景如此好,静静赏玩吧。”
城外原野,他鲜少在日间来此处,春日暖阳初放,满山遍野的鲜花嫩草,他该是想来散散冬季的憋闷,可白承雪看着不远处奔来跑去,追着小鸟野兽撒欢了跑的邃,更是想到他是为了带邃来玩耍。
“那只狗,还不打算走?”
白承雪口上恶言,其非本意,只是他所憎所爱就这般明显,言语上毫不遮掩。白飞白无意责备,回了笑。
“邃是打算跟着我的。”
那番肯定,白承雪一时无法作答,随着白飞白的目光让春天绿意和星点花影布了眼,不自觉手扯了白飞白的袖子:“飞白,那之后的雪夜之景你很少去看了。”
邃来之后,白飞白多是坐于炉火边阅览书卷,或是与白承雪对答一二,偶尔会抬头望窗格上一片雪景,却是没有那般出神的魂离。多年的习惯就这般停了,而白承雪每日都为他捣制的药草也不再有用武之地。
“因不必只是看,便不用夜夜去守着。”
“守着……守着何物?”有问无答,白承雪急了拔高声调,“飞白,你这么多年到底是看着何物?”
白飞白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手之间已捏了寸铁细针,抬手直飞而出,看不清针路如何,只听闻不远处邃一阵欢呼,口中已叼一只被封了穴道动弹不得的兔子。
“飞白!飞白!”
邃把兔子扔到白飞白脚下,蹭着他腿,绕着圈欢叫,突然两腿一立扑到白飞白怀里,不住地舔着他脸颊。也只有这时他会两脚站立,也只为了能拉近与白飞白的距离,为了看到白飞白的瞳中如何的笑意。
白飞白又将他轻轻抱起,捡起兔子:“今晚便吃兔肉吧。”
又想这般扯开话题,不,若不逼问,这人永远都觉得点到为止最是好。
“飞白!回答我!”
抓紧白飞白的腕,灌注全身的力道,却又被他的笑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想就这样撒手走开,好掩盖自己瞬间流露出的不成熟。
“承雪,城对我来说太小,我总有一天会离开。”
恍然明白,冷夜雪景,原来你看的只是那无根的飞白之花。
“离开……你要如何离开?”
“和邃一起离开。”
“那门主怎么办?”
“我会做好准备好好传下去的。”白飞白微弯下身子,贴近白承雪耳畔,“承雪,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便好。”
想做的事……若你不在了,我想做的事……
“那我……如何……”说出口才觉得这是软弱的话语,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结果还是藏不住地说出来,“我也一起……”
“承雪,你不能跟来。”
“为何!”
“因为你不适合。”
白飞白重重在白承雪头上按了按,留了淡淡的温度,也将白承雪留在原地。


白飞白——飞白篇 第一章


白神是在雪夜中奔驰的白狼,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生物,不过野性十足、攻击力极强的野兽。它们成群结队穿行于雪地间,像巡视着领地一般在雪国到处游走,双眼夜里透了黄绿色,亮胜白雪,若神明般注视着四方白雪中的沉寂。于是白狼便是神,是雪国的神,它们在五门中穿行,将五门摆上天平,监视着一举一动,敏锐地感觉血腥和火烧火燎的焦臭。
不是会带来祝福的神,只是监视的神,雪国的白神。
传说它们会在雪夜行走,风雪覆盖它们的脚印,落雪覆盖它们的足音,任何一名敏锐的猎人都捕捉不到它们的踪迹,若想见到白神,就只有在雪夜守望着风雪间的夜色。
雪夜弥留落承雪,寒风幽冥白飞白。
卜师一卦落地,传了雪国各门——只有如此的冬夜,才是白神显灵之时。
这样的雪夜非少,只要入了冬即夜夜皆是。卜师所言当是另有玄机,而一句“不可说也”世人也难于细问,只当天机不可泄漏,任那雪夜过去一年又一年,就算白神的眼现于窗格上,也无人抬头去望。
而白飞白望了多年,望了一夜夜风雪呜咽、落雪无声,望了一夜夜白雪横飞夜幕,该是见过白神,抑或无缘相见,己不知,也无意去想。如此遥望,心念思及,白神只占了一角,更多的是填满了无牵无绊的飞雪。
那夜仍是遥望,不知为何幽幽吐了口气,白雾从口中一漫而出,风吹了一晃而散,半会双眼微闭视野迷蒙,不远处踩踏雪地的凹陷声却是清晰地撞了耳,似有人拨了一下铃,一声的铿响太沉,在风中飘不去。
白飞白知那不是白承雪,睁眼将视线聚于声来的那处。一片原野空旷,风雪交杂填了天地空白,一株枯木离了森林边界孤零零而立,这边又距了白飞白几十丈远,树干没了雪下,寸许便要及树枝。那一踏凹陷的雪印在网状的树枝后,踩踏之物蜷了身子,一时辨不出头脚,只实实感到有视线投注于身上。
风呼呼地吹,白飞白头一回觉得冷,抬手将领口扯紧,视线不移,才见自己这一动作令那头警惕蜷缩的物体紧跟着动了一下。不是野兽惊吓的后退,而是稍微拉长了身型,似怕眼中的人动身要离去而绷紧脖颈来望,白飞白抿唇一笑,算是看清那来历不明的物体。
四肢着地若野兽般潜伏在雪地之上,一声不吭、行止难料,这般怪异却不过是个孩子。一身白色的兽毛包裹,手脚上也该是裹得严实,见他四肢没于雪中没有寒冷瑟缩之色,许在雪地里这般奔跑惯的,一头乌发蓬生,杂草般散乱却在风中若阳春的垂柳般柔和,生得长了又不修剪,覆了头脸看不清面容,白飞白却知他眼在那发丝缝隙间牢牢盯着自己,半分不错。
月色不在,夜幕尤甚,看不清细节,猜不明对方何人,只是看身形大小,白飞白自定那孩子与白承雪约摸年纪,便也不再看雪,回了他视线而望,不由得开口:“你也来赏雪夜之景?”
声音轻柔,无意惊吓于他,可风卷了白飞白的问话一触他耳边,他整个就一个激灵,窜起身弓了腰,冲着白飞白大概呜呜了什么,扭头四肢发力,瞬间便消失于茫茫飞雪中。
就这样看着枯木下的小小雪坑,不一会就被风抹平、被雪填平,似一切皆幻,风声响着欲要催眠了人,让其忘了霎那所见。虚实如何无甚大碍,白飞白只记得自己看到的霎那。
又是手脚冰凉时,白承雪踏雪来唤,照样一番警告叮咛,探了他手掌温度照样皱眉,白飞白照样一笑,却意料之外地问了句:“承雪,你初时见我,也被吓得怕了?”
白承雪稍愣,别了脸道:“只是小时怕生,并非怕你。”
“如今你也还是‘小’,不是?”
“5年了……怎会小。”
手从白飞白的腕上移到手掌,握紧他手,只是能勉强抓紧五指。

第二夜,白飞白还未于雪地上站定,便见那名少年已然在枯木下候着。这次不再是蜷伏,而是见了白飞白便站立而起,虽仍是四肢着地,却实能让人见了他的急迫。
等了多时,该是等我来的这一刻?
心中一想,自己便觉可笑。虽只见一面,互未交谈,而那名少年于他眼中已是自然之物,奔放无拘束,又怎会等一名困于门中的门主?白色兽毛覆体,若传说白神,那般灵性,又更不该在自己身上留一点心思。
这夜的雪只是飘落,风偶尔推了一朵朵打着旋,天地间若扯了一块碎花的帘子,隔了两人之间。这样的雪夜尤喜吞声,也尤为凸现任何细微之音。
难分得清音调的呼声穿了雪帘而来,白飞白愣了稍时才辨出那声从少年口中传出,低低的,一遍遍,听着像牙牙学语的婴孩,抓不准音调又拼命想凑出音节。
觉得他冲着自己,是说于自己听,集中了心神仔细去分辨,身子不动,连呼吸也摒了,雪落于肩上积了薄薄一层,发肩粘了片片雪花,花白一片。那方的少年一刻不停地重复着,铆足了劲,每出一声,那头乌发就随着轻轻一震。
“雪。”
终是听清了这一字,却不明他的意。
“上。”
似是察觉白飞白听懂了,猛然换了一字。接下便轮流着重复“上”、“雪”,和成单调的旋律,无甚高低起伏,却让白飞白听到最后不自觉笑溢于脸。
“上”、“雪”,二字一组,去了不准的调,稍一猜便是“赏雪”,再一想,该是这少年学了昨天他的问话,回去琢磨了一天,勉勉强强便只念得这两字。虽不知真相如何,也不知少年作何想,只是白飞白这一笑,那少年便停了念声,远远望去似乎微侧了头探看白飞白神色,不觉又认他在猜自己心思。
平日不爱无凭无据推测他人,也不喜去窥探他人心思,可与这少年一照面,虽隔了数丈距离,却觉涌于心上的不是猜,而是他想法化了水流,无声无息便淌了过来,在心中汇成字字句句。
“是吗……原来你也在赏雪。”低声自语,那少年又倾了身子来细听,白飞白已是笑意不断,用了平常声色话音大小拿捏得当,传了少年耳听清晰,“你可喜欢雪?”
这回少年的反应不若惊吓,而是低头细细地想,转了身子看似要走,却在之前回身看了看白飞白,拔足奔跑时又不遗留恋,奔得飞快,瞬间就与雪色融了一处白色小点。
白飞白这才想,看了那么多年的飞雪横夜,是否早已有那白神隐于其间,而那少年又是从何时开始藏于夜色雪花之中。

过了一晨的宁静,只记得晨间阅了公文理了杂事,坐于堂内喝了几杯热茶,没有太多的烦心事,一抬头看高窗窗格,夜幕不知何时封了窗口。雪仍在下,下个不停,似要把天底下的事物都给掩埋。
万物卧于尘土间,唯苍天飞白,无物可挡,无物能留。自在无根,却有无根仍不能自在天下。
把看了一半的书卷合上,白飞白将毛领的苍花披风裹了身上,起身推门而出,白承雪正抱了柴禾过来。
“今夜仍要去?”
“哪一夜不曾去?”
“别忘了回来。”上下打量白飞白一番,白承雪把柴禾搁在门边,跨了门槛入内,不一会拿了件藏青的厚棉外衫,袖上多了狍子绒皮的袖筒,“把这件穿上,别是越来越冷,伤风感冒。”
“许是冷,可我也辨不得到底是否越来越冷。”
想着推拒,见了白承雪瞪眼抿唇实在不会让步,白飞白只好脱了披风,将薄外衫换下,白承雪立刻将那厚棉外衫展了,两袖轮流拉起让他穿好,胸前衣襟一裹,腰带也是利落地扎得既漂亮又牢靠,貂尾皮毛的腰侧挂坠不忘理上,一番动作和捣药敷药一般熟门熟路。
“承雪,让你费心了。”
白飞白摸了摸白承雪的头,他头一低拉了距离,待了一下才挪步拾起柴禾。
“早去早回。”

今夜是第三夜,少年在那枯木下等着白飞白已是成了惯例,而一旦白飞白站好,眼睛迎了他的视线,他便张口复述昨夜学的话,这,也是一种无言自订的惯例。
“喜欢。”
今次一下说了两字,不停顿,说得比上次准,听他口气就是信心满满,白飞白忍不住心中夸了声“好”。这少年定是不理解自己说的一字一句是何意,可听他认真卖力地复述,又觉自己心意都尽数让他明了,白飞白一下涌了千言万语,卡了喉咙不知该说哪句为好,犹豫片刻,摇头讪笑。
这么多年下来,却在一名陌生少年面前差点失了自持冷静,白飞白你是在急于何事?
一手按于胸前,随着心脏鼓动一松一紧地施加力道,风声陡起,雪花纷乱钻了他发丝,却在他开口间一切乍停。
“飞白。我叫飞白。”
这次轮到白飞白。不断重复着自己的名字,时一字一顿,时连念不断,怕的是对方听不清,又怕对方记不清。
只是一个名字,你能了解多少?我是南宫门的门主,姓白,名飞白。年年冬夜飞雪,苍天飞白,夜中留白,夜是实中留空,更显深远,而虚白拘于这实黑之中,却成牢狱之鸟。朝生暮死虽苦短,活着能在绽放间,岂不快活?一年一命虽不足,比起神仙千年寿命三千痛苦,又何曾不是轻松自在?一年365天,卜师称此乃天下万物一轮回,惟有人被弃于轮回之外,活着不知长短,不知身在何处,若那漫天飞雪白花,漂浮间难料生死,落下就是死于束缚。
不知念了第几遍,嗓眼里灌了风,凉凉的引了干涩嘶哑,咳了一声,咽了口水,去看那少年原地转了一圈,若犬只寻着自己尾巴转动,最后冲着白飞白又道了一声“喜欢”,便再度奔了夜色而去。

道了名字的第二夜,少年没来,白飞白有些惊。
夜中雪花翻飞只觉得眼神飘忽,林间连绵的雪扯了视线缭乱,直看到面上冷风刮了生痛,双手拢了举到面前呼了口气,暖意在掌中绕了一圈轻轻拂了脸,忆起小时受不了白姬国的寒冷,常常便要如此取暖,而自从惯于在雪夜中望雪景,便不知不觉间忘了冷,也就不知不觉少了这动作。
“该不会……又想起冷了吧?”
不觉自嘲,又再度垂了双手默看雪夜,一夜下来,这几夜少年带来的不寻常就要淡了,而今夜前来,少年又候在枯木下,真的是来去无常,白飞白连着两夜均惊,心神稍乱,张口想道,却被少年那不纯熟的音调先了一步,登时失了言语。
少年唤道:“飞白。”
声音不大,听着不确定,白飞白也一时无从反映。
“飞白。”这声大了,有些急切,想来昨夜未来,怕是对方忘了自己,复又唤,“飞白!”
觉出了孩子的心性,也觉出自己些许的狼狈,白飞白不禁笑起,点头应答。
“飞白!飞白!飞白!”得了回应,急急又唤。
虽不多言,心中已是高兴,一一回了三个“嗯”,白飞白道:“可否问你姓名?”
少年两手在雪地上按按,回道:“飞白?”
有听没有懂,比起“少年”,此刻更像“孩童”。
白飞白再问:“你的名字。名字。”
“……飞白?”
“不,是你的名字。你的,名字。”
“……喜,喜欢。”
低着头想了半天,结果憋出的却是前几天学到的言语,这两字出口,白飞白自是知他不懂含义,却仍觉得心口无端一热,始料不及的是少年的那份坦诚吧。而白飞白微妙的神色变化却让少年捕捉得一丝不差,自认自己答对,便高声道:“飞白,喜欢!”
你给我一个“喜欢”,我却无法回你同样的“喜欢”。
白飞白如此想着,不觉迈出了步子。他意外于自己的举动,而少年同样颤了身子警惕,他想停下来,他怕自己又吓跑了少年,可双脚若不是自己的,不顾一切地踩踏着积雪、碾压出一个个雪印。积雪吞噬着每一个脚步,当白飞白毫不犹豫地拔起深陷其中的脚前行时,粘着靴腿裤管的雪沉重地溅起,又无望地落回原处。
无物能束缚住漫天的飞雪花白,只要它是无根的自由。
数丈的距离,在白飞白脚下越缩越短。少年看着青年步步走向自己,不是人类被积雪所困的笨重步履,仿若有什么灌注于他全身,令他一身轻盈,在雪上乘风留下浅浅的脚印,身形就像飞雪,既是随风,又是御风。
想要靠近这个人,早已经不满足于遥望。想要和他鼻尖相蹭、肌肤相亲,想嗅遍他全身的味道,也想让自己的味道粘染于他身上,不管春夏秋冬,都想和这人相伴,时而蹭到他脖颈之下,让他发出舒服的喉音,也让自己身体一片无法抑制的灼热。
落雪扑了少年头顶,一阵冰凉让他甩了甩头,听得一声“抱歉”,抬头便见白飞白已近在眼前。一手抓了树枝,细细的积雪滚落,在他手背一砸,落下就压到少年头上,他弯了身子替少年拍落积雪,早在心中想过无数遍的接触让少年慌得欲低下头,又不愿错过片刻地牢牢盯着白飞白。
白飞白单膝跪下,少年的视线随着他移动,毫不掩饰的专注令他抬手试探着摸索少年的面颊,触到下颚轮廓时少年似乎舒服地微仰起头,若得到爱抚的犬类蹭着脚掌往他靠近。亲昵无防备的动作让白飞白更放轻了动作,指尖上移,该是快到双眼的位置,两手稍微撩起发丝,一弯钩了耳廓,散乱的长发乱翘着总算分开,一双黑亮的言若融了千年的夜色,就这般无遮掩地现于白飞白面前。
黑夜虽暗,却暗得各不相同。春季的暗夜只是融融的睡意,若人闭了眼,不过浅眠。夏季的暗夜在夜风中活脱不已,就算夜过三更,似也能看透夜中的曲曲折折。秋季的暗夜多了秋风萧瑟,少了雀跃多了份沉闷,如沉睡的老者,暗黑也入梦,只看得见虚幻光景。唯有冬季的暗夜层层涂抹,永暗不见尽头,而雪夜更是特别,幽深得暗无天日,清邃得雪色薄亮。
少年的眼,深邃引人,让目中之物无从躲闪。
“没有名字吗?若无名字,我可否如此称呼?”白飞白鼻尖贴近少年,寒冬中特有的鼻尖冰凉抵触在一起,“邃,可好?”
动动鼻尖,圆润的鼻头蹭上白飞白的鼻梁,张口尝试着发声,只有急得一塌糊涂的“呜呜”声,好几次像咬了舌头,让他皱眉默了好一会,才又急急地张口模仿。
只一个字便让他学得如此费力,这些天来的那许多字句,又该是如何地耗费他心神劳力?
想着不觉抚上少年后脑,将他揽到胸前:“邃,别急,慢慢来。”
涌入鼻腔的是白飞白的味道,少年紧紧贴上,细致地嗅着,额头蹭了他胸口,抬头:“虽……”
“邃。”揉着他的乱发,像野兽的毛发,有着冰冷的坚硬又有着缠绵的柔软。
“飞白。”
“嗯,对的。我是飞白,你是邃。”
“岁!”
“差不多了。”
得到夸赞的笑让邃心情更好,一把压到白飞白身上,死劲蹭着,两人的发纠葛在一起,卧于雪地上是散乱的黑色弧线。邃不断舔着白飞白的脖颈,见他发痒地缩了身,又蹭到脸上舔起脸廓耳垂,口中的腥臭味呛了他的鼻腔,不住咳了几下,邃立刻便停,低声呜呜地看着,有着长长指甲的手在他胸前抓了抓。
“飞白?飞白……”
“喜欢吗?”笑看邃的眼,看他眼中映着躺在雪地上的自己,“喜欢‘邃’这名吗?”
“喜欢。飞白,喜欢。”又粘了白飞白胸前,这次是小心地蹭。
“喜欢就好。”
呼了口气,白雾散出,全身的力就这般松了,整个背部感受着雪的冰冷,透过厚厚的绵衫,雪沙沙挤压破碎的细小声音若蚕食之声。再呼一口气,看着雾逆了落下的白雪飘向夜空,仿若被黑夜抽丝剥茧地一缕缕吸收了,或是被扯成更淡更薄地存在,就这样看不见身形地随风而去。天地间有雪、有风,有自己的呼吸,却无自己的存在,若不是胸前邃紧紧的搂抱还有那一声声的“飞白”,怕是连身在何处都要忘得一干二净。
来年开春之时,留下的只有层层积雪,而满天飞花应早不知去向。
这才是命,是归宿。
“飞白!”
一声疾呼,悠悠飘于飞雪间的思绪落回,白飞白感到邃双手牢牢抓着他的衣襟,绷直了身子警惕着踏雪而来的人。
“承雪。”
起身便见少年冻得通红的脸满是焦急之色,一双眼有着与白飞白相似的湖蓝,那是相同的血缘带来的相似之色,而两人却并非完全相似的人。
“你怎么躺在雪地上!不怕冻死!”
“一时兴起。”白飞白起身,对了邃的眼,“我该走了。”
邃原地转了一圈,又蹭到白飞白脚边,缠着就是半寸不离。白承雪见这身上只胡乱裹了皮毛的少年一脸糟蹋,四肢着地似兽非兽,不禁皱眉。
“这是何……人?”
“邃。”
白飞白一说这名,邃立刻就仰了脸,回叫一声“飞白”,念得多了音发得也亮,可是准头毕竟拿捏不当,白承雪一听就更觉怪异。
“莫不是妖?”
“承雪何不认是白神?”白飞白随口玩笑,白承雪又是神情锐利,摆明不会被他所骗,他弯下腰,摸了邃的头,轻轻推开,“邃,你也该回去了。”
邃挺直身子,两手一张抱了飞白脖颈:“邃!”
“念得好。所以,该回去了。”
仍是不放手。
“跟着我……不会自由的。”
脸埋入白飞白发间,鼻中喷着气,口中喃喃:“飞白,飞白。”
“还是要跟来吗……”白飞白一把抱起邃,他双手双脚慌了乱抓,一把握了白飞白的发,这才安静地任他扛于肩上,“这样比较暖和吧?”
转身面向城门,深深吸了口气,白承雪打了灯笼先一步走到前头,白飞白跟上一步,他却脚步打住,动作突然,白飞白回了笑,因已料到。
“说什么‘不自由’……”
若说肩上的邃似孩童,那白承雪便是强撑起来的大人,他能看到能听到能说出不该是少年的言语,即使如此……
“对不起,对我来说,城还是太小了。”
即使如此,承雪,你还是个孩子,所以你很难明白。



白飞白——飞白篇 序章

又是一年冬,又是一年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早间已是乌沉沉的天,雪云在远山一带停留了片刻,许是降了场飞雪,轻了身便乘风飘了南宫门而来。
白姬国五门,东周、中师、南宫、北环、乾庆,一旦入冬不管哪个门都要没入雪中,陷入宁静。
白承雪停下手中药磨,将磨好的药草铺了油纸上,细细包好,几包至于格子上,几包放于灶旁。灶上架了大口的铁锅,一锅的水,水面平静无波,白承雪添了柴禾让火烧得更旺,抬头透了窗格看覆了整片天空的雪云。
今晚又该是个雪夜了。

屋外的雪已经堆积过膝,天空还簌簌飘着雪花。白姬国的窗子高,而如今的积雪离窗沿仅有着2尺距离。坐在屋内仰头看着窗外,黑色的夜幕被窗隔出一小块,白色的雪片若贴在这一块黑布上不安分的羽毛,不时变化着位置。
什么声音都没有,雪花总在凌冽的寒风中狂乱飞舞,却在落下的刹那永远收敛声息,从此默不作声。
白承雪拨了一下炉火,燃烧的木头“啪”地断裂,这一声在一人的屋里格外响亮,惊得他贴于墙上的人影颤抖。
站起身,取下挂在墙上的大衣和毛皮帽子,费了些劲才拉开门,寒风灌入,他缩了脖子才想起没把绒子围巾裹上,回头看了下屋内,只有炉火的地方一片亮堂,烧好的水挪到一边,包好的药草已经摊开。
拉起领子,侧了身钻出门去,门笨重地关上。
雪夜中一串脚印,风雪一过便连踩踏的声音一起掩埋。

雪云在头顶堆积了一层一层,压迫着头顶。当白飞白仰头注视着越积越厚的雪云时,雪花像从云层中偷溜出来的白色花朵,无声地飘落——降雪了。小小的,一点一点。白白的,一片一片。从零零落落到密密层层,变成在天地间飞舞的景色,掠过白飞白的鼻尖,随风拍打在他发上、肩上。
夜幕降临,今夜又是个雪夜。
白天在城内就能看到的山林,随着山形走势生长的松树林,白色间夹杂的暗灰藏青色,在月光被风雪吞没的夜晚完全融入黑暗中。雪夜是永寂,却不是永静。风奔驰在雪地上的声音,就像老人们口中形容的白神脚步声,呼呼而响,疾疾不停。远处承载不住积雪的树杈摇晃,积雪掉落,细小的声音,在白飞白听来像孩子恶作剧的笑。
白飞白的视线穿越了城外的原野,注视着山林边界的黑暗,树与树之间的缝隙飞舞着雪花,雪花无处不在,无处不去,看着似近实则极远。他就这般看着,淡褐色的毛皮帽子上落了雪,他也成了飞雪所掩盖的一部分风景,乌发随着雪花一般风中飘摆,像黑色的线条沾染纯白的雪色。
目不斜视,墨湖蓝的眼注视了南宫门外的这片雪景多年。从他当上门主,便一直看到如今。
到底是要看什么……到底在只有黑夜和飞雪的静夜里,有着什么?
“飞白!”
少年的呼唤声被北风一刮,扑入白飞白耳内,不用去看顶着风雪走过来的人是谁,在自己冻得手脚冰凉时会来叫自己回去的只有一个人。
“承雪。”唤着少年的名字算作回答。
白承雪黑发落了胸前,风中吹了一团杂乱,于毛绒帽下翘起发尾,13岁的少年仍不脱稚气的脸,此刻却一脸严肃地瞪着白飞白:“你是想冻死不成?身为南宫门门主,每个雪夜在城外发呆,你叫南宫门的百姓怎么安心?”
其实第一个问是真的担心,第二个问是掩饰那份关心的幌子。白承雪从以前就是如此。他是黑白分明,知道事情轻重,他是懂得该关心谁,该憎恨谁。他冷言冷语,若雪一般覆盖大地,只是一张白色的厚毯,是要保护而不是要伤害。
知道这些,因而对他的怒目而视只是浅笑相迎。
“承雪。”白飞白捏捏白承雪的鼻头,又凉又红,“忘记戴围巾了。”
“你的手比冰柱还冷。”白承雪一把拉了白飞白的腕就往回走,“我若不唤你,你还忘了回家。”

门主能够得到最大的屋子,有最大的院子,有着帮佣打理的下人,也有听命值办的官员,更有着承担一门的职责,其他什么也没有。至少对白飞白来说,即使在白姬国内五门门主平起平坐、各掌一门,也没什么好艳羡,没什么好炫耀,雪夜坐在燃着炉火的大屋子里,只有着封闭感。
大雪会连续下上好几天,鲜少有人出门,就算是下人也多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漫长的冬天是用来休养生息的,是用来慢慢长谈这一年发生的点点滴滴的。守着炉火,喝着烈酒,偶尔下了干菜做炖汤,冬天也不觉得漫长。
关上屋门,火光在墙上画了人影,雪仍在高窗之外飞舞,白飞白坐在椅子上,长外套脱了挂于炉火边烘出薄薄的水汽,挽起裤管,白承雪便将碾好的药敷在他小腿肚上,一手抬起他脚,一手平了掌心在他腿肚上来回摩擦。药草渐渐散出淡淡的药香,白飞白冻僵的脚感觉到血液的活络,暖和得脚掌泛红,脚趾尖残留的寒冷感痒痒的,白承雪便将盛了热水的水桶往他脚边挪了挪,仍粘着药草的脚放入水桶内,实实在在温柔包裹的热流随着溶入水中的药草一并漾起,白飞白舒服得吐了口气。
“知道冻得难受,就别老是跑出去傻站着挨冻。”抬起白飞白另一只脚,白承雪重复着一样的动作。
白飞白略微低头,嗅着药香:“有些不同……加了新的药材?”
想他向来细心,却不料这么快就被发觉,白承雪有些不甘,也有些慌乱。耳根被炉火烤得红了,热烘烘的有点难耐,动动身子,手上一不注意,抹下一层药草。
“是加了点新的……”
“承雪,你若成为药师,你爹会高兴的。”
怎会高兴?他让我跟着你便是想要我成为门主,只一个小小药师,何又及得上门主?
白承雪只在心里画了两个问号,嘴上不想多说这话题,把白飞白的脚放入木桶中,拉起他的手,挽了袖管覆上草药。摩擦间,两人指尖相磨,白飞白手上有茧,那是习武人的茧。他手掌大,却不是宽厚。他站在风雪中就如一株青松,不伸旁支错节,只那区区的一树干,就如他略瘦的身子。长笑不喜言语,非文人,常静不喜武斗,非武人,可他偏偏能文擅武,若非如此又何德何能成了南宫门门主?只是他敛了一身的威慑之气,就连手也是细长五指,在白承雪手中微弯着,似伤不了何人。
白飞白22岁,白承雪13岁,习武人的手和少年的手,即使白承雪用力握着白飞白的手,五指仍像缩在他手心的小兽。
“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白神。”
“如何能看到?”
“你每个雪夜都那么看着,不就是为了看白神?”
“大概吧……可是我看不到。若是能看到,也是好。”白飞白笑了笑,从白承雪手中抽了手,一捏他鼻尖,药草粘了一鼻头,“还是凉凉的,莫是冻疮了?”
自我介绍

宗政敬昀

Author:宗政敬昀
主人--飞行邮差&十六
●萌
仙四-慕容紫英X云天河
原创-望断无尽1.2.3部
原创-逆转之塔
原创-镜·迷宫
●内含女性向.腐向.无贞操猥琐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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